我踏入殤陽關,人魔交戰在持續。每一個路過我身邊的人,聽兵士講述著那一場逐鹿之戰的壯烈。他們說,蚩尤為野心,帶八十一兄弟征戰黃帝;他們說,那樣無法描述出的人間煉獄,已經不能稱之為戰爭,是浩劫;他們說,蚩尤這樣的怪物,最終落一個身首異處的下場,是理所應當。我想辯駁,卻被如今殤陽關這一片景象模糊了眼。我想告訴他們,不是的,不是這樣的。蚩尤也曾是溫潤如玉的少年,他也曾有過自己歸隱避世的夢想。然而,那樣的夢想,在曾經的蠻荒,是多大的奢望。
我喜歡最初的殤陽關,依山傍水,鳥語花香。那時,我喜歡坐在半山腰的桃樹上,看山下人家的寥寥炊煙,我喜歡這里的煙火氣。那年的十里春風,自桃花樹上跌落進的,是一個清冷的懷抱。溫潤的少年笑意盈盈:你是樹妖嗎?我是阿姜。于是,我開始喜歡桃花樹下的阿姜。
阿姜之后常來,來時,多半是傷著的。他喜歡在桃花樹下調息,回望我疑惑的眼神:這里有小樹妖啊,看到小樹妖,我的傷好的快。我就賴在他懷里,看他眉尾的朱砂痣,直到睡去。迷糊中,總能聽到阿姜的喃喃細碎:一直這樣該多好...多好。
阿姜總講一個故事,故事里,是一大家子人的生活不易。他們與眾不同,于是,便被視為異類、為妖魔。他們被人排擠、被驅逐。他們生而無罪,卻自出生就背負著罪惡的罵名。于是,他們中有人,便干脆成了妖魔,殺人嗜血。而另外的人,只能日日活在不安和矛盾里。一邊被妖魔保護,一邊看他們無休止地殺戮。阿姜喜歡問我:小樹妖,你若是被眾人口中的妖魔保護,你當如何。我搖頭之后他便輕笑:你怎么會懂呢。是啊,我怎么會懂,彼時,我也以為自己不過是依托殤陽關靈氣而化形的小樹妖。
“上古開天辟地,鑄神劍軒轅置于殤陽關鎮天下魔物。殤陽關靈氣充沛,劍生劍靈,如今,蚩尤作亂,生靈涂炭,神劍軒轅無劍靈不可出鞘,你還不肯履行自己生來的責任嗎!”
我的一生總是很迷茫,不知自己到底是誰,生于何方,去往何處。于是,聲如洪鐘的天神出現,鏗鏘陳詞擲地有聲。我為鎮魔而生,卻未曾見過魔物為何。我乃神劍軒轅孕育,也從來不曾知曉它威力如何強大。直到,我眼見自己穿透眾人口中魔物的胸膛。我以為,劍靈該是冷情冷性的。卻直到,魔物自神劍中逼出我的身形,置我于手掌,喚我一句:小樹妖.....
我記得,那一天的殤陽關,黑壓壓的風吹亂我的發,阿姜胸口流淌的血,刺痛著我的眼。
黃帝,我蚩尤愿以此軀平息禍亂,條件有一。
我族中人,愿降者,余生受你庇佑。
我族中人,不降者,流放部落,不得追殺。
我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轟然倒地,看著那桃花樹下的翩翩少年,一邊走向我,一邊輕嘆:小樹妖啊,你不要怕我。
我伸手,觸及的,是一片虛無。
那一天的殤陽關,下了場雨。人世間地位最高的男人,割下象征勝利的蚩尤頭顱高高舉起。蚩尤的族人或跪地投降,或逃散。人間的兵士們丟掉武器,歡呼雀躍。我在血水泥濘中站立,茫然無措。黃帝的心音徐徐傳來:蚩尤以九黎族秘術,護你自此之后,世世生生,于人間安穩無憂。
桃花樹還在,桃花樹下的少年沒有了。殤陽關的寧靜的煙火氣蕩然無存。有的,是來來往往趕著加入前線戰爭,為一腔熱血而匆忙著的天命者。我的阿姜,以死來換這場浩劫的平息,卻終究沒有得償所愿。他不過是顆棋盤上的棋子,死了,也就被棄了。殤陽關依舊在受魔物進犯,那場浩劫過去,大大小小的戰爭卻從未斷過。這里再不是最初的模樣,我卻仍要等在這里。
強大如蚩尤,怎能那么輕易就死去。我等著,等那個笑臉盈盈的少年歸來,告訴他,我不怕他,從未怕過。我的阿姜啊,他是這殤陽關十里春風也比不上的美好。